《經(jīng)方實驗錄》 肺癰其二

吳冠明（住華成路六號）

【按】吳君大鏞，余友也。其第二女公子，名冠明，年十歲，肄業(yè)小學(xué)校中。本年（二十五年）七月三日，忽感不適，自言胸中痛，約于十日左右，就診于上海廣慈醫(yī)院。醫(yī)與內(nèi)服藥，兼用藥水揩胸部。續(xù)診一星期許，胸中痛少止，而身熱咳嗽仍甚。十七日起，在家自服種種養(yǎng)肺成藥，至二十日無效。是日夜間發(fā)熱更甚，竟夜不能睡，甚且號哭。二十一日上午，重返廣慈醫(yī)院，請檢驗，醫(yī)囑住院療治。但卒未果，即回家。二十二日就診中醫(yī)張君，斷為小傷寒。其方案曰：“時邪感肺，痰濕交阻，咳嗆不爽，肌熱頗甚，脈滑數(shù)，法擬疏解豁邪，候正。香豉三錢，嫩前胡錢半，蟬衣八分，木蝴蝶四分，浙貝母去心三錢五分，橘絡(luò)一錢，生苡米四錢，款冬花一錢八分，鮮佩蘭一錢，桑葉錢半，絲瓜絡(luò)錢半，竹茹錢半?！倍斩\，方案曰：“熱勢夜甚，咳嗆脅痛，夜難安睡，脈數(shù)舌絳，時溫挾痰濕交阻，再以宣解為治，恐劇，候政。炒香豉三錢，白夕莉二錢，浙貝母去心三錢，蟬衣八分，光杏仁三錢，路路通五個，生苡米四錢，通草一錢，嫩前胡錢半，雞蘇散三錢包，荷梗尺許，竹二青錢半?！狈?，痰出漸呈臭味。二十四日三診，方案曰：“熱勢較昨已淡，咳嗆頗甚，脈滑數(shù)，苔膩，溫邪挾痰濕遏肺，再進昨法加減，候政。香豉三錢，鮮佩梗錢半，蟬衣八分，雞蘇散三錢包，浙貝母去心三錢五分，紫苑錢半，光杏仁三錢，白夕莉二錢，木蝴蝶五分，前胡錢半，荷梗尺許，妙竹茹錢半?！倍迦账脑\，方案散佚，共四診。至是，熱加甚，撫之烙手，咳亦甚，每作則痛劇，澈夜不安，甚至昏厥，乃由伊母手抱竟夜。二十六日，延西醫(yī)胡先生診，斷為肺炎。用安福消腫膏外涂胸部，又注射藥水二種，一以退熱度，一以滋營養(yǎng)。如是三日，熱略退，顧退后熱又高，痛咳未減，不能平臥，但坐，喘鳴迫急，肩動以助呼吸，是為肩息。胡先生恐變急性肺炎，囑另請高明。八日上午，急送紅十字會醫(yī)院。陳醫(yī)師診為肺膿瘍，應(yīng)用手術(shù)。當(dāng)夜住院，九日照X光一次，審知左肺無恙，右肺因肋膜太厚，不能成影，十一日早，又照X光一次，下午又照一次，所以在上下午分行者，因清早膿未出，下午膿已吐，冀比較其不同之情形故也。不料所得底片二紙，毫無異狀。爾時所吐膿痰之屬，積之，每日可得三五小罐。醫(yī)與魚肝油等補劑，冀其體力略佳，以為施手術(shù)之張本。并經(jīng)驗血二次，似未有結(jié)果。小兒科主任陳醫(yī)師主張用人工氣胸術(shù)，使肺部壓小，以便抽膿。但可否實行，還須先照X光，決定病灶后再議。乃由肺科主任劉醫(yī)師重照X光，所得結(jié)果，仍為左肋骨明晰異常，右肋骨部分，底片上全部發(fā)白，斷為肺與肋膜相接過緊，不可施人工氣胸術(shù)，終非開刀不可，且須去肋骨一條，以便出膿。但究應(yīng)取去何條肋骨，仍賴X光之照取。法用一種顏色油從氣管打入肺鄒，如是再照X光時，即易顯出肺爛之處，乃可就肺爛最近之處，取去肋骨。據(jù)云此種顏色油以后自能吐出，不妨病體。惟動手術(shù)前，例須病者家長簽字，吳君夫婦籌思再三，終簽字與之，時八月十三日下午二時也。六時許，冠明得知次日將受手術(shù)，并須吃顏色油，心滋不悅，憂形于面，婉懇勿爾。吳君夫婦不忍拂其意，乃向醫(yī)師婉請撒回簽字，但仍住院以求別法診洽，醫(yī)師勉允之。十五日，值星期六夜，吳君忽聞友人言，肺癰一病，中醫(yī)亦有辦法，但須服藥已足，不必動手術(shù)，較為安全。十六日為星期日，吳君急早起，奔至醫(yī)院，婉懇領(lǐng)女回家調(diào)治。醫(yī)院中人驚駭曰：“君何突然變策耶？余等為令媛之恙，集會研究者多日，已不知費卻幾許心血。（注：此言絕非虛語，我實深信，是以該院歷來信譽卓著，非幸致也。）所為者何，無非求令媛之速愈耳。今者出院，余等固無從施其技，而令媛亦安得獲其救耶？”吳君語塞，辭以經(jīng)濟困難問題。醫(yī)曰：本院原屬慈善性質(zhì)，此節(jié)可以通融辦理，請勿慮。終以吳君有外交折沖才能，醫(yī)許之，即于午刻出院?；丶視r，胸部右方已略覺高腫。下午，急請拙巢師出診，案曰：

初診（夏歷六月三十日）　肺癰已經(jīng)匝月，咳嗽，咯痰腥臭，夜中熱度甚高，內(nèi)已成膿，當(dāng)以排泄為主。宜桔梗合《千金》葦莖二湯主治。

苦桔梗（五錢）　生甘草（三錢）　生苡仁（一兩）　冬瓜子（一兩）桃仁（六錢）　炙乳沒（各二錢）　鮮蘆根（半斤打汁沖服查入煎）　犀黃醒消丸（每服三錢開水送下）

【按】吳小姐服此一劑，咳即減。次早，大便即通。向在醫(yī)院，大便常閉，醫(yī)用肥皂水灌洗，方得糞水，不能自下也。本方連服三日，每早大便均暢行，師本矚連服四劑，八月十九日（佐景注：拙按內(nèi)悉用農(nóng)歷），又請師二診。

二診（夏歷七月初三日）

原方去桔梗加葶藶子（三錢炒研）　用黑棗去核包麻扎入煎

【按】吳小姐于下午三時許，服初煎藥，三刻鐘后，忽然劇痛作，大呼姆媽來抱吾。瞬間，氣喘，目上視，四肢厥逆，冷汗出，神識不清，隨即昏去。同時有一怪象生，即其右胸患處，約在乳部之上，突隆起如拳大。舉家驚惶，不知所措。半小時后，神略清，如醒回。至六時，又劇痛昏厥如前。吳君于晚七時回家，睹狀大駭。急請西醫(yī)胡先生來診，駕到約夜間十時，主動手術(shù)，謂服藥無效也，未曾施治而辭。迨夜十二時，病者神志忽然清明，呼啜熱粥，果能進一甌。胸前隆起者依然，而痛卻漸定，能安睡。直至次早天明，方醒，熱漸退，咳漸減。吳夫人曰：“使非昨藥之功，安得否極泰來耶？”即不畏其峻。清晨八時，復(fù)予二煎藥。服后不復(fù)瞑眩。夫人告余曰：“冠明自起病以迄服葶藶大棗前，無一夜得安睡。自服葶藶大棗后，雖病，無一夜不得安睡?！庇酁橹@異。八月二十日，守服原方，毫無惡化現(xiàn)象。二十一日，三診。

三診（夏歷七月初五日）　累服桔梗瀉肺二湯合《千金》葦莖，病勢略輕，仍宜前法加減。

生甘草（五錢）　生白芍（五錢）　生苡仁（一兩）　冬瓜子（一兩）　桃仁（六錢）　桔梗（五錢）　香白芷（一錢）　炙乳沒（各二錢）　輕馬勃（五分）　敗醬草（三錢）　葶藶子（三錢炒研用棗包扎）　犀黃醒消丸（每服二錢）

【按】此方連服三日，二十四日，吳君以兒病漸減，拳腫處亦漸平，遂攜方至師家，請予加減。師減去白芷、乳沒、葶藶、敗醬、馬勃，余依舊。又連服三日。二十七日，吳君凝軒予藥一劑，計生甘草五錢，生白芍五錢，生苡仁一兩，冬瓜子八錢，敗醬草三錢，桃仁泥三錢，桔梗二錢，川貝母三錢，忍冬藤三錢，炙乳沒各錢半，白岌錢半，覺藥汁膩甚。八月二十八日，予自鄉(xiāng)返申，吳君急邀診視。案曰：“肺癰延已二月，刻診右肺外部依然隆起，但不如向之如拳矣?？人圆凰┨迭S綠色，咽中痛，大便二日一行，脈象細數(shù)，擬排膿養(yǎng)陰合法，請正。生甘草三錢，苦桔梗二錢，大麥冬去心三錢，天花粉六錢，絲瓜絡(luò)五錢，光杏仁三錢，象貝母三錢，冬瓜瓣二兩，地枯蘿三錢，”二十九日，承邀續(xù)診。據(jù)謂昨方頗效。案曰：“服藥后，咳時加多，膿痰加多。按此種膿痰蘊積于內(nèi)，非排去之不為功?？淘\脈象數(shù)，肩息未除，咽中痛，大便已行而堅。病情尚在險途，再擬前法加減。鮮蘆根三根，西洋參一錢，生苡仁二兩，苦桔梗二錢，冬瓜瓣二兩，光杏仁四錢，絲瓜絡(luò)六錢，地枯蘿四錢，南沙參三錢，生甘草二錢?！比?，吳君來謂身熱又減，臭痰亦少，堅請三診。余以其脈雖細數(shù)，一分鐘一百四十余至，不足慮。獨息時左肩尚動，思仲圣云：“上氣，面浮腫，肩息，其脈浮大，不治?！贝穗m非上氣病，終不禁躊躇。又以雜務(wù)紛集，無暇抽身，仍主請師續(xù)診。九月一日，吳君到師家商議，問吉兇，師慰之。案曰：“肺癰業(yè)經(jīng)出險，但咯痰尚濃，兼有微熱，仍宜前方加減。生甘草五錢，桔梗五錢，桃仁泥二錢，生白芍五錢，瓜蔞皮仁各三錢，生山梔錢半，另服醒消丸每服二錢?！贝朔椒?，又有進步。九月二日，夜中，不知何故，忽云心中劇痛，隨嘔出鮮紅之血，約半小杯，隨續(xù)吐出數(shù)次，吐后，神疲納呆，又不能安寐。三日，吳君急到師家乞診。值師體不豫，乃口報藥味，由湘人師兄錄之。方曰：“嫩射干三錢，白前三錢，桃仁泥二錢，生甘草三錢，生白芍五錢，枳殼一錢，全瓜簍六錢切，桔梗一錢，制香附三錢，生山梔三錢，另服醒消丸每服一錢。”下午二時，進初煎，六時進二煎，夜十一時，痛即定。次早起，痛全除。眾驚藥之速效，竟至于此也。五日，師健步，命駕出診，案曰：

四診（夏歷七月廿日）　肺癰無腥臭之痰，病已出險，但時吐濁痰，膠粘黃厚，當(dāng)從《千金》皂莢丸法，改湯以治之。蓋濁痰不除，咳必不能止也。

牙皂末（五分）　用黑棗去核包煎

【按】此方之藥值賤甚，僅需銅元三枚而已。藥鋪中先生微笑曰，此能愈疾乎？吳君得藥，仍取大黑棗，先去其中核，卻納入牙皂末，用線扎棗兩端，使勿漏出，計需棗七枚，已將牙皂末裝畢，即煎與服。服后，竟又峰回路轉(zhuǎn)，別見柳暗花明。陡有多許白膩之痰濁，悉從大便出，口中吐痰反少，一如師預(yù)告。非第此也，前數(shù)日飲食常帶嘔意。予曰：嘔者，胃不和也。凡大病久病，有胃則生，胃不和則危，此定例也。今則非第不嘔，而且胃納轉(zhuǎn)佳，又能自起坐大便，或為其它動作矣。又前此臥不得左脅著席者，今則能之。所以然者，前此右肺蓄膿方盛，使用左脅著席，則膿將壓諸其它臟器上，因而不舒乎？胸前隆起處，前服三診方后，即開始降落，今乃悉平。咳嗽時，胸部不再牽痛。又安福消腫膏自經(jīng)西醫(yī)敷用，即時常更換，至此乃免除。此方連服三日，功效甚著。自八日起又服前之懸擬方，但去生山梔。其中之醒消丸計守服迄今，自三錢減為一錢，猶未間也，自是頓入坦途，能食飯，怕吃藥，嬉戲如常矣。二十九日，吳君又叩調(diào)理之方，師曰：

五診（夏歷八月十四日）　肺癰已經(jīng)出險，而陰氣大傷，宜《千金》黃昏湯。

合歡皮（如手掌大一塊）　用水三碗煎至一碗半作兩次服

【按】服此甚佳，食量增，而肌肉豐，雖不時尚有微咳，并帶薄痰，是為病后余波．不足慮也。

本病有一特性，即但惡熱，不惡寒。夫不惡寒，但惡熱者為陽明病。故吾曰肺癰者，陽明病之一格也。夫陽明病以清、吐、下為三大正治，故肺癰之用葦莖，清法也；用桔梗，吐法也；用葶藶牙皂，下法也?！督?jīng)》曰“肺與大腸相表里”，故大腸能移熱于肺，夫知此，方可以言治肺癰。

曹穎甫曰：凡治此證，癰膿結(jié)聚肺部，當(dāng)開泄肺氣，清其郁熱，為第一步。及肺藏氣疏，咯痰不暢，則以決去癰膿為第二步。及腥臭之痰出盡，而膠痰之未成膿者，尚吐之不已，則以破除痰結(jié)為第三步。及膠痰漸少，肺之破碎處當(dāng)用補救，則以扶養(yǎng)肺陰為第四步。惟補救之方推千金黃昏湯為最。黃昏為合歡皮，張璐玉稱其兩干相著，即粘合不解，取其粘性實足以補肺藏之罅漏，而收其全功，較世傳白芨尤為穩(wěn)當(dāng)。敢布腹心，以告同仁。按合歡為馬纓花，花紅如馬纓，五六月始開，校干多連理，予親見之。蓋肺主皮毛，此樹之皮彼此易為粘合，故能補肺之綻裂也，又前按謂肺癰病原實出陽明，此說甚精確。蓋腸胃燥實，郁熱上熏于肺，則肺燥而膠痰生，一日之燥氣不除，則一日之膠痰不去。久久熱傷肺藏，因變癰膿。故治之之法，第一當(dāng)開壅清熱，其次則當(dāng)破頑痰，皆所以抉其壅也。